西河吳剛，學(xué)仙有過，謫令月中伐桂。吳剛郁郁不起，不思飲食，不操斧斤。金背蟾勸曰：

“吳君，這天地宇宙，上下八方，無窮無盡，目力不可及，是為無極。然妾嘗聞《南華經(jīng)》有言：一尺之棰，日取其半，萬世不竭。以其有限之長度，作無極之分割，雖至毫微而不能止，可稱之為微分，其玄妙義理，常人難解。如今恰有桂樹高五百丈，吳君何不試伐之，一來不違上帝旨令，二來也可印證此微分術(shù)，也好為后世算學(xué)開一大宗。”

吳剛思忖良久，欣然從之，持斧斫桂，樹創(chuàng)隨合。剛恚忿，殺蟾。

暑氣已經(jīng)褪了大半，天氣愈發(fā)涼爽。這樣的季節(jié)，適合做三件事：觀月，賞桂，吃蟹。只是中秋已過，而螃蟹多半還在湖里，只有枝頭桂花初綻，在夜色里飄出清香。

隔著屏幕，仿佛已經(jīng)可以聞到桂花的香氣。圖片：Bri Weldon / flickr

桂花的屬名Osmanthus來自希臘語osme（香氣）和anthos（花），種加詞fragrans仍然是香的意思，足見其香。桂花的香是我最喜歡的香味。自然界里，帶香味的花雖然多，但許多都是那種熏人頭腦的濃香，聞起來好像被脂粉大漢打了一悶棍，對鼻炎患者更是大殺器。桂花的香清甜柔和，絲滑無比，好像涂了嬰兒潤膚乳的玉手，撩撥鼻腔。

大部分人能記住四歲之后的事，而對之前的事只能記住少數(shù)Gif一樣的片段。對于我來說，四歲之前的記憶里有幾個(gè)片段，與桂花有關(guān)。比如幼兒園小班放學(xué)后，在小攤上吃四個(gè)又大又甜的桂花湯圓。回家后，用磁帶機(jī)聽神話故事，嫦娥奔月、吳剛伐桂……

在桂花盛開的季節(jié)，收集大量桂花，洗凈后加蜂蜜密封到玻璃罐中，假以時(shí)日便成了桂花醬。圖片：i粗茶淡飯1 / 豆果美食

你說的桂，是什么桂

桂樹歷史悠久，名聲頗盛，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記載了兩座產(chǎn)桂樹的山，一曰招搖，一曰臯[gāo]涂?！秴问洗呵铩愤€把招搖山產(chǎn)的桂樹作為美好事物的象征，“物之美者，招搖之桂”。我們熟悉的屈原的作品里，也經(jīng)常提到桂這種植物，如菌桂、桂漿、桂棟等。

但這些桂跟今天介紹的桂花沒什么關(guān)系。

在相當(dāng)長的時(shí)間里，“桂”這個(gè)字指的都是一大類樟屬植物，陶弘景《名醫(yī)別錄》中說“單名桂者，恐或是牡桂，人多呼丹桂，正謂皮赤爾”。牡桂就是肉桂Cinnamomum cassia，皮厚多脂，氣味濃烈，古時(shí)也稱大桂。

肉桂用做香料的部分主要是它們氣味芳香濃郁的樹皮。而在印度一些地區(qū)，肉桂的花蕾也會被用做香料。圖片：McCormick and company / wikimedia

屈原作品里提到的菌桂，也叫小桂，指的是樟屬植物里樹皮較薄、可以卷成筒的種類，如陰香C.burmannii等。這些植物本身富含芳香的揮發(fā)油，其樹皮更是珍貴的香料，在先秦時(shí)代常用于祭祀。在文學(xué)作品中，桂常與蘭并列，形容美才盛德或君子賢人。

陰香。圖片：JMK / wikimedia

據(jù)古籍記載，肉桂也是非常厲害的植物，古稱“梫”[qǐn]，《爾雅》謂之能梫害他木。《呂氏春秋》既說桂之美，也說“桂枝下無雜木”，所謂姜桂之性，越老越辣，越辣越美，美出了化感作用（指植物通過釋放化學(xué)物質(zhì)，來影響周圍其他植物的生長）。

識別木樨的訣竅：看葉子

今天介紹的桂花，在古代多稱為巖桂或木犀，后一個(gè)名稱流傳至今，加上木旁，成為它的正式中文名，也有許多場合是不加木旁。之所以叫木犀，是因?yàn)樗?strong>樹皮紋理如犀皮，名字里本來就有木，這個(gè)“木樨”未免有些多余。

雖然木樨與一眾樟科植物共享“桂”名，但在分類學(xué)上差得相當(dāng)遠(yuǎn)：樟科屬于被子植物中較早演化出的木蘭類分支，算是基群之一；而木樨科屬于演化樹另一頭的唇形類，是較晚的一支。

木蘭類屬于被子植物中比較原始的一類。圖片：maxpixel

樟屬植物與木樨外形看起來有點(diǎn)相似，有些種類花期也重疊，如陰香，與木樨一樣，花期都在深秋。雖然一個(gè)花被片6，一個(gè)花冠4裂，但二者的花都很小，遠(yuǎn)看區(qū)別不大，名稱混用，實(shí)屬尋常。

左為6個(gè)花被片的陰香花，右為花冠4裂的木樨花。圖片：JMK / wikimedia，PxHere

非花期時(shí)，二者的區(qū)別更小了，但仍可從葉脈辨別。離基三出脈是樟科植物的辨識標(biāo)志，而木樨的葉子是普通的羽狀脈。

南宋范成大《桂海志》說別的樹葉中間只有一條縱理，唯獨(dú)桂有兩道（明明三道），好像古時(shí)參與重大活動(dòng)時(shí)所持的圭；又因其入藥可以“宣導(dǎo)百藥，為之先聘通使”，好像持圭的使者，因此加上木旁，故名為桂——這說的都是樟科的桂。

樟科植物柴桂（Cinnamomum tamala）的葉脈。圖片：Kayser Ahmad / wikimedia

木犀的葉子。圖片：Lazaregagnidze / wikimedia

至于木樨，雖然不如樟桂貴重出名，也是非常受歡迎的花樹，常喻為仙友、仙客等。宋朝張翊作《花經(jīng)》，木樨名列二品八命，算是中上等品級。明代袁宏道《瓶史·使令》更是讓花草有了主奴之分，給木樨找了個(gè)九品一命的芙蓉作奴婢。《鏡花緣》中把三十六種花分為上中下三品，分別是十二師，十二友，十二婢，其中桂花“態(tài)濃意遠(yuǎn)，骨重香嚴(yán)”，令人肅然起敬，名列十二師，芙蓉等十二婢開放時(shí)，“不但心存愛憎，并且意涉褻狎，消閑娛目，宛如解事小鬟一般”。

開橙色花的木樨。圖片：Laitr Keiows / wikimedia

中國的木樨屬植物約有25種，在古代，一些變種或相似種自然也被歸為木樨名下，根據(jù)花期不同，有春花、秋花、四季花、逐月花；根據(jù)花色不同，白者為銀桂，黃者為金桂，紅者為丹桂；或淺黃為金桂，深黃為丹桂，紅者為朱砂桂。

白色花的“銀桂”。圖片：needpix

《學(xué)圃余疏》中尤為推薦的品種叫“早黃球子”，農(nóng)歷七月即開花，茂密成球，馥郁異常；次者為丹桂；而終年開花的四季桂因?yàn)槟芙Y(jié)果，可以種一棵備用。其余的就不推薦了。

桂花除了食用，也可以當(dāng)日?；瘖y品和護(hù)發(fā)用品?！侗静菥V目》記載，桂花同麻油一起蒸熟，可作潤發(fā)和面脂，也就是“桂花油”，早在宋代《香譜》 中就有記載。我們更熟悉的是《紅樓夢》中的行酒令“這丫頭不是那鴨頭，頭上那討桂花油”。

桂花做成甜品也是極好吃的。圖片：See-ming Lee / flickr

月亮上當(dāng)真有桂樹飄香？

除了木樨和樟桂，古籍中記載的還有一種月桂，這種月桂不是現(xiàn)今植物學(xué)上的月桂Laurus nobilis，而是字面意思，月亮里的桂樹，也就是吳剛砍的那棵五百丈高的桂樹。

植物學(xué)上的月桂為樟科月桂屬植物。在古希臘神話中，達(dá)芙妮為了躲避阿波羅的追求，而化作一棵月桂樹。圖片：Pixabay

有關(guān)嫦娥奔月的傳說比較雜，許多古籍中都有提及，至于那棵桂樹是哪來的，《淮南子》中提到：“羿狩獵山中，遇姮娥于月桂樹下，遂以月桂為證，成天作之合。”

說明這棵樹本來是地球上的，后來不知怎么整到月球上去了。在《淮南子》中，這棵月桂樹還是配制飛升之藥的材料，嫦娥欲重返人間，遂催吳剛伐桂，玉兔搗藥。

這“飛升之藥”竟然還是往返票。

中國神話傳說的玉兔搗藥。圖片：wikimedia

“月桂”到底不是人間草木，其種類自然無從得知。有趣的是，自武后以來，民間常有月中桂樹落子的傳說，亦載于正史或地方志。多為中秋時(shí)節(jié)，空中落子，其繁如雨，或砰然如雹，或紛如煙霧。其大小、顏色、味道不同，或大如豫章子（樟樹果實(shí)），或小如牽牛子；或色白如玉，或黃白相間，或紋如雀卵；或咀之無味，或作芝麻氣……這些果子被人拾取種植，往往成活，便稱為月桂。

相傳南朝陳后主極其寵愛妃子張麗華，為其建造“桂宮”，作圓門如月，障以水晶，設(shè)素粉屏風(fēng)，庭中無他物，惟植一棵桂樹，樹下置藥杵臼。這位華妃時(shí)常抱一白兔，漫步其中，以效仿廣寒宮的凄冷寂寥。不料隋破南朝，華妃被斬，更被視為誤國禍水。倘若其魂魄月下有知，也無可奈何，唯抱樹唏噓而已。